5

禮拜六的課,是兩堂選修的戲劇概論。除了部份商學院從實務界請來的老師之外,通常選修的課都避免開在禮拜六,因為沒有人喜歡在禮拜六上課,也沒有人喜歡選禮拜六的課;選的人不多,對開課的老師來說也是件難堪的事。英文系的戲劇概論向來不是熱門課,但今年略有不同,因為系主任透過私人的關係,請到了在劇場界頗負盛名的才子來講課,本來一向用小教室的選修課,今年因此躋進了能容納一百八十人的階梯教室。可是在上了三個禮拜的課之後,許多慕名而來的人都覺得有點失望。向來以辛辣的幽默著名的劇場才子,在課堂上竟有點沈悶;沒有故事,沒有笑話,甚至他的聲音都不如在電視上接受訪問時來得清晰,抑揚頓挫也不那麼明顯。在課堂上出現的人明顯地減少了,但每週出席的人數仍穩定地維持著近五成滿的教室。

在上課和不上課的人穩定下來後,上課的人就可以有他們固定的座位。江宜思總是坐在第六排左邊數過來第五個,通常她的左邊就只有另一個固定出現的女孩,進出非常方便。劇場才子不太喜歡用黑板,似乎怕粉筆灰弄髒了手。他總是靠在講桌旁的另一張桌子上,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另一隻手握著麥克風,用透過麥克風仍不覺得大聲的音量上課。今天他講的是悲劇。

「人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人總是下意識地選擇快樂的事,或對自己有重要意義的事記憶。對自己有重要意義的事,通常也是快樂的事──當然也有不快樂的事,不過那是少數。人總是選快樂的事記憶,這或許是為什麼喜劇或通俗劇不如悲劇觸動人心的原因:因為人人心裡都有自己的喜劇或通俗劇。當然人人也都有自己的悲劇,這悲劇還很有可能會改變一個人的一生。但沒有人願意選擇把悲劇留在記憶裡,人都希望盡量把不快樂的事忘記,可是有很多事是忘不掉的;即使它不出現在記憶裡,並不表示它已經消失了。在看悲劇時,個人埋藏已久的個人悲劇很可能又被喚了出來,被壓抑的悲的情緒重新被喚醒,那力量自然壓過不時出現在心裡的喜劇。

「什麼是悲?要什麼樣的元素才能構成悲劇?羅密歐單戀羅莎琳不是悲劇,因為那不是真愛。真愛是喜劇,也許是通俗劇;真愛受到阻撓,真愛被破壞、被毀滅,那是悲劇。所以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事是悲劇。死亡是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事成為悲劇的另一個原因。死亡是人類所能經歷的悲的極至,而且這悲是無可挽回的。失去真愛,還有可能再找到另一個真愛──沒人規定真愛只能有一個──可是死亡來臨,那表示一切都結束了,人力是不能和自然的力量抗衡的。面對死亡,人是無助而無能的,這是悲之所在。所以許多悲劇都牽扯到死亡──個人的、種族的,這是有形的;感情的、記憶的,這是無形的。」

總是坐在江宜思左邊的那個女孩今天沒來,一個生面孔的女孩坐了那個位子。就在劇場才子正要講課前,一個遲到的男生走進教室,被那生面孔的女孩揮手叫到她的左邊坐下。生面孔的女孩似乎和這男生很熟,兩個人似乎很久沒見了,迫不急待地交換著彼此的近況。他們壓低了音量,很小心地聊了起來,可是久別重逢的興奮,有時候還是一不小心就渲染了開來。這小聲但像浪潮般時起時伏的談話,讓江宜思和周遭其他人一樣的不悅;當劇場才子說了一句話但江宜思有半句以上都聽不清楚時,她覺得自己的耐性已經到了極限。

「要聊天為什麼要來上課,吵得別人都聽不到你知不知道!」

周圍四五排距離的人都聽到了這句話,但即使沒聽清楚的人也把頭轉了過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江宜思也看著被她指責的對象,眉頭仍然因為生氣而皺著。女孩和男生在眾目睽睽之下有點不安,但似乎是驚訝多於尷尬。

「對不起,」女孩小聲地道了歉。

江宜思沒有回話,但把視線轉回了講台。劇場才子仍在講述有關悲劇的種種,但音量明顯地提高了些。他平靜地看了那騷動的角落一眼,便又恢復了在空中浮遊的視線。

一下課,那對男女第一個離開了教室。江宜思正忙著收筆記本、拿稿紙,沒看到女孩臨去前的一瞥。如果兩人的眼神接觸到,女孩或許會後悔自己的那一眼,因為那必定會換來更嚴厲、甚至更不好聽的指責。江宜思痛恨鄉愿,更討厭憑著鄉愿胡作非為的人。雖然在課堂上喋喋地聊天,年輕的因素要比蓄意來得大,但這仍是同樣年輕的江宜思無法忍受的。在今天的情況下,江宜思的耐性更是有限:她錯估了那篇翻譯稿的難度,以致前一天晚上預計能翻完三分之一的目標只達成了一半。

前一天晚上九點多,在江宜思開始工作前,程方回了江宜思的電話。

「有什麼事嗎?」

「我臨時有點事,我們可不可以改晚一點?」

前半句話讓程方以為約會取消了,後半句話又讓他鬆了一口氣:「當然可以。」

「五點好不好?」

「好啊。」

「你知不知道重慶南路有一家店叫馬可波羅?」

「知道。」

「我們可不可以改在那裡?」

「可以啊,看妳方便那裡都好。」

這句話聽起來有一點誠懇的味道,江宜思心裡有一點舒服的感覺。

當江宜思趕完稿子離開階梯教室時,已經快四點半了。她先衝到最近的公用電話叫了一部計程車,接著便用急急的步子向校門走去。依照原來的計畫,她應該在三點半以前就把稿子翻完,這樣在去重慶南路交稿之前,還可以稍微吃點東西。曾經有個興奮的男生嘴裡說不餓,但在和江宜思看電影時,肚子咕嚕嚕的叫聲卻不斷傳進她耳裡。這件事讓她謹記在心,約會之前一定不讓肚子空著,第一次的約會更是要注意。所以當江宜思趕到校門口,發現計程車還沒到時,當下的反應就是到學校外的麵包店裡買一個鹹麵包和一盒牛奶,帶上車吃。她在車子還沒下完山便吃完了麵包,到士林之前又喝完了牛奶,接下來的路程,除了不時看錶外,她一邊無意識地看著窗外流逝的風景,一邊默默地、仔仔細細地用舌尖清理齒縫裡的食物殘渣。在到重慶南路之前,江宜思照了一遍鏡子,確定門面的牙縫裡沒有任何不該有的東西,補上了吃掉的口紅,這才掏出錢包付錢下車。

6

自從上了國中之後,除了一次打籃球扭傷腳踝之外,我就沒有生過什麼大病,這次的感冒大概是最嚴重的一次。這也是好久以來,我第一次按照藥袋上的指示,定時定量規規矩矩地吃藥。這是我和江宜思第一次單獨見面,我不想不斷地流鼻涕、擤鼻涕,最後弄得鼻子紅紅的。雖然如此,我的感冒並沒有在禮拜六神奇地痊癒。我還是覺得喉嚨脹脹的,偶而也必須要擤一擤鼻涕,但這樣的程度我已經很滿意了。為了安全起見,我帶了四包面紙,為這我只好背一個袋子,裡面再裝兩本書,讓袋子看起來有點份量。

我四點四十幾分就到了馬可波羅。禮拜六的下午,天氣不晴也不陰,重慶南路上幾個大書店裡的人都不少。我停好車,慢慢踱向馬可波羅的門口,腦裡想像著和江宜思見面的情景。在過去的兩天裡,我已經不知道這樣想像了多少次。一開始是天母麥當勞的門口,我在熙來攘往的店門口等著,看到她從遠方走來,看到她還沒看到我時的神情,看到她看到我,露出微笑,走到我面前,一句話不說,只歪歪頭、揚揚眉,表示「我來了」。我開口跟她說「嗨」,她這才開口跟我說「嗨」,然後我要跟她說,麥當勞後面的一條巷子裡有一家咖啡店不錯,我們可以過去坐坐。她還是帶著一抹很淡的微笑,用很平靜的聲音說聲「好啊」,然後跟著我往我指的方向走。後來換成馬可波羅,我仍然站在店門口,看著她從一段距離外走來,帶著那一抹微笑。我要先跟她打招呼,然後問她是不是來馬可波羅吃過,因為我沒在那吃過東西;她應該會回答「有」,也許還會說「這裡的麵包很香」或「這裡的總匯三明治還不錯」,我要點點頭,讓她走在前面,跟著她走進店裡。

這樣的想像在分針走過十二後開始發生變化。我仍然在店門口等著,看著她從一段距離外走來,但她走近之後,不等我開口就先說「對不起,路上碰到塞車」,臉上還是帶著很淡的微笑,但眼裡的感覺柔和了不少。我要說「沒關係,我也才到」,但她知道我不是真的才到,而是真的不在乎她的遲到,因此眼裡更柔和了。但她也許已經到了……想到這裡,我趕緊快步走上二樓,將在座的客人掃瞄了一遍──沒看到她。我回到樓下,把賣書的部門也看了一遍,然後才回到門口繼續等候。五點半之後,我的想像開始往各種不可思議的方向發展,看錶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故意放鴿子、記錯時間、記錯地點、車禍…,各式各樣的原因交錯地在我腦袋裡出現,讓我全身熱了起來,不得不拉開夾克的拉鍊。五點四十八,我接受了第一種想法,但心裡忍不住還抱著一絲希望。我走進書店,胡亂地翻看著雜誌,不時抬頭看看經過玻璃門外的行人。在我感興趣的雜誌都翻完後,原來心裡的焦急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轉化成了氣,慢慢從脾肝裡升上來。為什麼漂亮的女人就以為她們有玩弄別人的權利?阿黃不是沒有警告過我,為什麼我還是要這樣地被玩弄?

但既然已經出來了,我也不想那麼早回家。不可否認我心底還壓著一絲希望,希望看到她突然氣急敗壞地出現在我面前,很抱歉地告訴我她看錯了時間,或找錯了地方、坐錯了車。書店裡的人看書的看書,買麵包的買麵包,每個人都有件事在手頭上做著。我把書架上的分類瀏覽了一遍,最後決定走向外語類英文書的那一部份。

我已經快兩個禮拜沒唸書了,隨手拿起一本托福字彙,隨便翻到了我唸過的D的部份,很多字很面熟,但卻叫不出來。我記得「深思熟慮的」、「死了的」、「出軌的」、「可憎的」,但那一頁的其他六個字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再翻到G,那是生病前才背過的,感覺上應該記得比較清楚。這次我記得五個:「迷人的」、「華麗的」、「感謝的」、「可怕的」、「磨碎的」,另外一個字似乎和力量有關,可是我講不出確切的意思。

我把那本書放回書架,心裡突然覺得很沮喪。從AG將近三百五十個單字,我曾經記得八成以上,但自從心思飛到江宜思身上後,生了一場病不說,之前花的時間、唸的書,似乎都白費了。若這換來一個完美的結局,那還算值得,但現在我站在一櫃子的參考書前,看著一個月來徒勞的結果,心裡竟還癡心妄想著江宜思會出現!與其說我是氣江宜思,不如說我是對自己缺乏定力和執迷不悟感到不恥!我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定力和理智一向是我私下引以為傲的性格特質,現在卻成了我最脆弱的地方;難道肉體的病痛,真的會影響到人的毅力和神智?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所有的沮喪,所有的不恥,一眨眼全都消失了。我回過身,看著在這一剎那出現在我眼前的女孩;她喘著氣,臉頰和耳朵都紅著,臉上帶著抱歉的微笑,和我想像中的江宜思有點出入。

「我有點事,又出了點狀況……真的很抱歉!」

「我以為妳不來了。」

「我以為你會走了。」

「本來想走的,還好沒走。」

她的嘴唇微微地動了一下,似乎想講什麼卻又臨時改變主意。因此我們沈默了幾秒鐘。我先開了口:

「我還是沒想出來要做什麼,不過我們可以先吃飯。」

她點點頭:「在這裡?」

「隨便,還是妳想去別的地方?」

「我無所謂,這裡也可以。」

於是我們走上二樓,在靠重慶南路的玻璃窗前的一張桌子坐下。江宜思把外套脫下來,和書包一起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我一看到她,有個問題就鑽進了腦袋,現在找到了問的機會。

「那是軍用夾克嗎?」

「嗯,」她點點頭。

「真的軍用夾克?」

她又點點頭。

「外面買得到?」我露出好奇的神情。

「朋友送的。」

什麼樣的朋友會送軍用夾克?她沒有要繼續說明的意思,即使我再急切地想知道,這問題也不能再問下去了。服務生端來了兩杯白開水,站在桌旁等著我們點菜,我讓她先點,接著點了一個匈牙利牛肉飯。

「我本來以為可以準時到的,沒想到會弄那麼久,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沒想到她還記掛著這件事。她臉頰和耳朵上的紅潮已經褪去,但白淨的皮膚仍隱隱透著淡淡的紅色,像擦了一層薄薄的腮紅。她的眼睛清亮而平靜,邊說邊看著我。

「噢,沒關係,至少我知道妳不是要放我鴿子。」

「你怎麼知道?」

「感覺。」

她看著我,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難道妳本來要放我鴿子嗎?」

她的笑明顯了些,但搖搖頭:「沒有。」

服務生端來了匈牙利牛肉飯的附湯。她看我沒有馬上要喝的意思,要我不要客氣,儘管先喝。我老早就覺得肚子餓了,但我還是花了兩三秒鐘,確定她是真的不在乎還是客氣。有些女孩很大方,不拘小節,有些女孩嘴裡說的和心裡想的常常不一致;我還不知道她到底是那一種。

「那我就不客氣了。」喝了兩口,我開始找話說:「妳現在大二?」

「對。」

「妳是什麼系?」

「英文,」她似乎有點意外,「你沒有問過黃志強?」

「既然有機會問當事人,為什麼要去要二手資料?」

「我以為男生私底下都很喜歡討論這些事情。」

她說的沒錯,但我不能這樣回答。「不盡然。要看情況、看人。」

「那要什麼樣的情況、什麼樣的人你們才會討論?」

我想了一下:「如果是一大群人,比如在宿舍裡,那就很難不討論,如果只有一兩個人,沒有人一直發問、一直敲邊鼓,那就比較不會。人嘛,一方面要看講的人,一方面也要看被講的人。如果講的人本來就很喜歡講,那人多人少他都會講;被講的人的話,一定是要大家有興趣的人才會被講。」

「那你們對我沒有興趣嘍?」

如果這樣講的是別的女孩,我會認為她不是太有自信,就是天真得做作。但江宜思不是別的女孩──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她有吸引人的條件,她也有自信,更重要的是她和別的女孩那麼的「不一樣」,那是不可能讓人不對她產生興趣的。她無疑知道這一點,卻還這樣問,令我不禁猜測起她這句話的動機來。

「也不是,只是有時候我覺得聽人家形容,不如自己接觸以後知道來得好。」我很沈著地講出謹慎思考後的回答。

她沒有回話,看起來有一點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沒想到她會突然沈默,但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打破僵局,只好把面紙拿出來,擤我那不是非擤不可的鼻涕。

「感冒了?」

我點點頭,繼續小聲地擤著。

「難怪你的聲音有點不太一樣。」

服務生端上了她的義大利麵,收走了我的湯碗。我也如法炮製地叫她別客氣,她對我笑笑,果真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們全家去吃西餐,那時候的牛排旁邊都一定有義大利麵。我弟在他的義大利麵裡發現一小塊洗鍋子用的菜瓜布,我爸就把小姐叫過來訓了一頓。那小姐大概是新來的,被我爸說得好像都快哭了。後來我在我的麵裡發現一隻小蟑螂,都不敢跟我爸說,怕我爸真的把她罵哭了。」故事講到一半,我突然發現時機、場合都不對,心裡覺得一沈,但江宜思臉上沒有一點不快,反而露著笑容,因此我又挺著講了下去。江宜思聽我講完,吃了一口她的義大利麵,問我:「結果你把它吃掉了?」

「沒有。發現菜瓜布以後大家就都不吃了。」

她點點頭,又吃了一口義大利麵,然後抹抹嘴:「等一下我也有一個匈牙利牛肉飯的故事要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