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已經快過完了,天氣還是沒有要冷下來的態勢。我每天出門都只穿一件純棉或法蘭絨的襯衫,裡面就一件BVD內衣,即使回家得很晚也只不過覺得微微的涼而已。比較討厭的是三不五時說下就下的雨──只要太陽一收,雲層一低,空氣裡泛起煩躁鬱悶的味道,那就是要下雨了。一下雨,我就不能騎摩托車了。班上有些人不論晴雨總是騎摩托車,對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事,因為即使全副武裝,雨水還是會從袖口滲進手腕,然後順著衣袖爬上手臂。脖子也是真空地帶,落在安全帽上的雨水總有不少滴進衣領,接下來一整天都讓我覺得脖子不舒服。

雨天的交通工具是公車。但其實我是很討厭坐公車的,尤其是雨天,公車裡的濕氣和人氣經常讓我反胃。而且雨天的公車總是爆滿,又要找個站的地方,又要躲雨傘,下車後回頭看看還在霧氣騰騰的車上掙扎的人,一種浩劫餘生的感覺忍不住就會從心裡浮上來。所以下雨天是我蹺課最嚴重的時候,而且為這蹺課,我不會有罪惡感。我對下雨所造成的總總不堪的厭惡是一種疾病,因為疾病而缺課是不可避免的事。但我常常還是勉強自己在下雨的時候上課,當忍耐力到達極限的時候,就只好多花一點錢坐計程車。

也是因為下雨的緣故,要跟阿黃拿的托福題本和錄音帶一直沒拿成。阿黃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們班上鐵定會第一個出國的人。他的視差有四百度,體檢前一天遮住右眼通宵打電動之後,檢查的結果是五百五十度。他的托福和GRE都已經考過了,申請學校的事也交給代辦去弄,在這大家都忙著準備預官考試的時候,只有他無事一身輕。好不容易星期天沒有下雨,一大早他就打電話來,叫我去他家拿東西。

「現在?」我被叫醒接電話,心情不是很好,看看鬧鐘,還不到十點半。

「隨便啊,還是你要吃過飯再來,反正我應該都在。」

我吃完飯就出門,但碰上劍潭附近的一個車禍現場,還是快兩點才到阿黃家樓下。阿黃家在陽明山,地址是顯赫的仰德大道,但並不是那些花園洋房,而是一棟有點老舊的五層樓公寓的四樓。這裡的公寓大部份都租給文化的學生了,阿黃家是碩果僅存沒有租出去的幾戶人家之一。公寓的樓下,永遠停滿了摩托車,我每次不是得把車子停在對面的水溝旁邊,就是要停到更遠的巷口去。今天的運氣不太好,又停到巷口去了。

停好車,我慢慢踱向阿黃家的大門。就在我快要走到大門的時候,天上突然爆出個女人的聲音,一些難得從女人嘴裡聽到的詞句好像鞭炮炸開來一樣,灑在街心裡。

「去你媽的屁,滾了就不要讓我再看到你!你他媽的以為你想怎樣就怎樣,做你媽的大頭夢,也不自己照照鏡子!幹!……」

我忍不住抬頭尋找這聲音的來源──就在阿黃家那棟公寓的三樓,一個亂髮及肩,戴著一副許多年前曾流行一時的粗黑方框眼鏡的女人,正在窗口瞠目呲牙忘情地罵著。雖然隔著三層樓的距離,我彷彿看到她頭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脹紅的臉孔似乎快要扭曲了。看到我停下腳步望著她,女人的憤怒一籮筐地往我身上倒下來。

「你他媽的看什麼看,關你屁事…笑你媽個頭……」

一個學生模樣的男人從大門裡出來,解救了我。三樓的女人找到了她的目標,不再理會我這個路人;那被攻擊的男人臉上帶著氣憤和尷尬,雖然急急要跨上摩托車,卻也忍不住回了幾句。女人更生氣了,更不堪的詞彙都出了籠,聲音也開始有點嘶啞。我躲進女人看不到的大門裡,看著那男人急駛而去。甚至在我開始爬樓梯時,還隱隱約約聽到女人的聲音。

來開門的是阿黃,我忍不住問起他的鄰居。

「瘋婆啦,」阿黃用台語唸出他對那鄰居的稱呼,「這不是第一次了,習慣就好。」

「那是她男朋友?」我想起那個落荒而逃的學生。

「大概吧,誰知道。每過幾個月她就要發作一次,每次的人好像都不一樣。」

雖然我還是滿肚子的好奇,但跟著阿黃到他房間,看到他從床下拖出來的大塑膠袋,立刻就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怎麼那麼多?」

我翻看袋子裡的東西,幾十本題本和十幾捲錄音帶,還有幾本厚厚的參考書。我隨手抄起一本來看,每一頁都填滿了我這一輩子從沒看過的英文單字。

「這要怎麼唸?」

「死背啊,背多少算多少,看不懂就猜,四個月後又是一條好漢。」

我心裡盤算著要怎麼安排時間應付這幾個考試,忍不住後悔當初沒和阿黃一起先去補托福、考試,現在就只要唸預官就好了。

「先唸預官比較實際,這些還可以趁當兵的時候唸,」阿黃拿來一個比較結實的旅行袋,邊裝邊說。

「幹,都不用當兵!」我敲了他的肩膀一下。阿黃笑了。

2

從阿黃家回去我就做了一個進度表,每天按照進度唸書。雖然阿黃的話很有道理,我還是打著一勞永逸的算盤,想在畢業前把托福和GRE考完。我每天幾乎要唸六個小時的書,這還不包括我大四上課程的進度。有時候在工學院圖書館唸到關館了才離開,穿過被橘黃色燈光籠罩的校園走向停車場,心裡有一點蒼涼,又有一點安慰。這感覺上一次出現是高三下學期的時候;蒼涼是因為孤獨和夜色,安慰是因為我知道夜夜經歷這蒼涼之後,自己不必一張又一張地填志願卡。曾經有個童年時代的朋友問我為什麼那麼有毅力,我一時為那兩個字所困惑,答不出話來。其實我是個消極的人,那外表看起來的毅力,純粹只是想把非做不可的事做完、早做完早解脫的心態的昇華──人們只看到過程,卻不知道我的動機。我也從沒替自己解釋過,畢竟被人誤以為有個優點不是什麼不好的事。

唸了兩個多禮拜,我開始覺得要把所有的東西都背得八九不離十,其實不是太難的事情。就像流行歌聽多了就能朗朗上口一樣,同樣的字看過一、二十遍之後,半默半猜地也能講出它的意義了。一天晚上,我正在圖書館專心地聽托福錄音帶,阿黃和他的國中同學、現在唸機械系的劉紹民突然出現在我身後,阿黃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嚇了我一跳。

「幹!」

看到他們兩開心的樣子,這個字是我最自然的反應。還在講個不停的錄音帶影響了我對音量的判斷力;周圍投來幾個不太友善的眼光,阿黃和劉紹民努力壓低了音量,但笑得更厲害了。

「幹!幹什麼?」這次我扯下耳機,放低了音量。

「幹!」阿黃模仿著我,和劉紹民又笑成一堆。

「幹!」阿黃的模樣實在逗笑,雖然是在模仿我,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幹」這個字就成了我們聊天時的發語詞。我們並不是真的用它來詆毀對方,只是覺得若是不用它,就沒辦法傳達出我們想要表達的情緒。這個字其實是個很好用的字,氣憤的時候當然非用不可,用力而短促地唸出來,心裡會舒服不少。但大部份的時候,它只是表達快樂或驚訝的發語詞:我們咧開嘴,好像舒一口氣一樣,讓它輕輕慢慢地從嘴裡滑出來,讓它在空氣中持續半秒鐘──情緒舒展了,話匣子也就輕易地打開了。

「禮拜六晚上有沒有事?」阿黃終於恢復了正常。

「幹嘛?」

「聽歌,」看到我不是很感興趣,阿黃又強調,「有幾個妹妹也要去。」

「好不好看?」

「不錯,八十分以上。」

「那算了,上次那兩個你也說八十分以上。」

「那這次的有九十分,跟你保證。人格保證。」

我考慮了兩秒鐘,「在那裡?」

「主婦之店。不過你要先去郭李那裡,他要帶兩個妹妹去,你要去幫忙載一個。」

「好不好看?」

「我不知道,」發覺和前面的話衝突,阿黃又補充,「聽郭李說不錯,去了就知道啦!」

「幾點?」

「還不知道,我叫郭李打電話給你。」

禮拜六晚上,我遲到了十分鐘,郭李和一個女孩已經在他家樓下等我了。我道了歉,郭李替我和女孩介紹過,便急急地催女孩上車。

「不是還有一個人嗎?」我問。

郭李還沒說話,女孩已經開口了:「她有事,不能來了。」女孩還算清秀,但身材非常瘦小的,努力爬上郭李的車後,便被郭李一百八十公分、將近八十公斤的身體遮住了;從正前方看,只影影約約看到她扶著郭李的腰的兩隻手。我覺得有點滑稽,但沒有讓這感覺顯在臉上。

「走吧!」郭李一催油門,車子「嗖」一下衝出去。女孩的身體因為慣性突然往後傾,好像快要摔下來一樣,五公尺後才恢復正常。我跟著郭李的車騎出巷口,但一路上都跟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以免女孩真的摔下來的話,我剛好碾到她身上。

當車子騎到敦化北路的最後一段時,雨又開始毛毛密密地下了起來。我超過郭李的車,先到主婦之店巷口的大樓找到一個騎樓的車位,然後脫下我的防水布夾克,頂在頭上快步走進主婦之店。女孩隨後也跟了進來;郭李把她放在店門口,自己去停車。我左顧右盼看不到阿黃的人影,便跟門口的侍者商量要一個七個人的桌子。

「那是不是?」女孩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我的手臂。我抬起頭,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阿黃和劉紹民正在二樓跟我們招手。

「對。」

郭李也進來了,我向他指指樓上,領頭往二樓走去。

主婦之店裡抽煙的人很多,從每一支煙頭裡裊裊冒出的煙,最後都在二樓團聚,以致二樓有一種朦朧的感覺。在朦朧中,我一眼就看到阿黃在舞臺左上方的一張桌子旁招手,但是真正吸引我注意力的,是坐在他身旁的女孩。

阿黃向他身旁的兩個女孩介紹:「這是程方、郭李、和……」阿黃指著郭李帶來的女孩,眼睛看著郭李。

「王蕙文。」郭李和女孩同時說出。

「這是劉紹民、江宜思、李明慧。」

「那你呢?」王蕙文問。

「我叫黃志強。」

介紹完畢,我在阿黃身邊坐下來。王蕙文是個很大方的女孩,一下子就和坐在對面的阿黃聊起天來,我逮到機會,歪過身子和阿黃另一邊的那個女孩搭訕。

「你也是阿黃的小學同學?」

她搖搖頭:「只是朋友。我比他小兩屆。」

「妳叫江怡…思?」女孩點點頭。「怎麼寫?」

「長江的江,宜人的宜,思考的思。」

「噢,我以為是另一個怡,心台怡。我叫程方,工程師的程,方就是方圓的方。」

女孩點點頭,但對這枯燥的對話並不是很感興趣。我有點後悔用這樣愚蠢的方式開始跟她說話,應該趁她和阿黃說話的時候加入的,那樣自然多了。她顯然覺得跟我沒什麼好講的了,轉過頭去跟那個姓李的女孩聊天。我假裝和劉紹民一樣在聽阿黃和王蕙文說話,但隨著阿黃的身體前後搖擺,我不時偷眼看那叫江宜思的女孩。

她穿著一件緊身的套頭毛衣,美好的胸部曲線讓我的下半身很自然地緊張了起來。她的眼睛並不很大,但睫毛又長又密又翹,配上豐滿的嘴唇和極為細緻的皮膚,正是我心目中美女的典型。她的頭髮梳成一個髻盤在後腦,中間插了一根很像筷子的東西;那東西顯然不太牢靠,以致她的臉頰兩側飄著一些散落的頭髮。但我相信這正是她所要的效果,而且那效果好極了。我的下半身一直無法放輕鬆,直到阿黃轉過來跟我說話,把我帶入他和王蕙文的談話後才緩和下來。

「對不對?」

王蕙文說陳昇在主婦之店唱過,阿黃說沒有,轉過來要我站在他那一邊。

「我也沒印象他在這裡唱過。」我說。

「可是我記得我同學跟我說她在這裡看過陳昇。」

「他也是來聽歌吧!」阿黃說。

「不是,他在上面唱,」王蕙文堅持。

「也許是他來聽歌,一時興起也上去唱。我記得他都是在EZ5唱,沒聽說他有來這裡唱,」我說。

我和阿黃絲毫不動搖,王蕙文只好動搖了。「大概吧。那我們應該去EZ5的,我很喜歡他。」

「不過他今天不一定有唱,」阿黃說,「下次確定他有唱的時候再去一次好了。」

「我也很喜歡他。」

我趕快轉過頭去,看著那個我一直記掛在心的人。她點著了嘴裡叼著的煙,吸一口又吐一口,熟練地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把煙從嘴裡拿下來:「我覺得他很多情,不是裝的,是真的很多情。」

「對!沒錯!」王蕙文說,「他有些歌的歌詞會讓我哭。」

彼此不認識的女孩在像這樣的場合,總難得跟對方說上一句半句話,但一旦她們找到了都感興趣的話題,卻又能像熟人一樣一直聊下去。我看著王蕙文和江宜思從陳昇聊到伍佰,又從羅大佑講到李宗盛。偶而那個姓李的女孩也加入講幾句,但大部份的時間都是王蕙文和江宜思在聊,或者說,是江宜思在聽王蕙文說吧。郭李和劉紹民兩個人不知道在聊些什麼,不時低低地笑著。阿黃抽著煙,和我一起聽兩個女孩說話,但有時候也加入討論。我要不是心裡有鬼,一定能和他一樣自在地加入──這樣一直聽卻不講話,遲早會引起他們的懷疑,所以我拿起阿黃面前的香煙盒,抽出一根煙點上。

「你不是戒了?」阿黃轉過頭來問我。他的臉上有一絲捉狎的笑容,語調裡也帶著笑意,顯然是看出了什麼。我裝作沒看出他的挑弄,用我認為最正常的語氣回答他。

「看你們都抽,忍不住。」

樂團的成員三三兩兩地上了台,開始撥彈樂器,兩個女孩的談話因此告一段落。鼓手「噠、噠、噠、噠」敲了四下鼓棒,樂團奏起了「Every Breath You Take」的前奏,接著那站在麥克風前的男歌手就唱了起來。他一路下去唱了三首歌,樂團彈鍵盤的女孩也唱了一首,接著男歌手又唱了一首,替傅薇做了個簡短的介紹,便從舞臺旁的小門下了工。

傅薇唱了兩首自己選的歌,講了些話,又唱了兩首小紙條上點的歌,麥克風又交給了黃小琥。黃小琥在每首歌之間都講幾句話,偶而還和台下的聽眾對話,四首短短的歌之後便結束了表演。

「灌水!這樣就沒了?」郭李對黃小琥只唱四首歌不太滿意,「我們應該去EZ5的!」

「來不及了,」我隨口應著。

三個女孩不約而同地要去洗手間,於是她們拎起皮包,一起往樓下走去。我目送她們走下樓,直到她們下沈到我的視線之外。回過頭,阿黃正詭異地看著我。

「幹嘛?」我作賊心虛。

「沒幹嘛,」阿黃還是同樣的表情。

實在沒有裝的必要,再加上阿黃的表情詭異得好笑,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好啦,我承認,沒什麼的好笑的──幹,這種九十幾分的為什麼你以前從來沒帶來過?」

輪到阿黃笑了:「你們見過啊!她還跟你講過話呢!」他故意停一下,等我問他。我配合地問了他。

「她是我鄰居啊,『瘋婆!』」

劉紹民和郭李急著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個靠在桌上伸長了脖子,一個趕緊坐到阿黃旁邊去。阿黃比手劃腳地講著,看起來興高采烈,三個人都不時看著我,臉上帶著笑。

我並不在意他們的笑鬧。要是換了我,也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去嘲弄他們三個之中的任何一個人。但是我心裡還是有一種被撞擊的感覺,那是我腦海裡對那罵街潑婦的印象,和我自身的荷爾蒙變化撞擊所造成的。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好點上一根煙,無意識地抽著。

「真的很有眼光!」郭李聽完了阿黃的背景解說,越過阿黃拍拍我的肩膀,很正經地對我說。說完,三個人又笑了起來。

「所以我才從來不找她,」阿黃也拍拍我的肩膀。「好了,至少你知道她是什麼樣子,你自己看著辦。還好是你,要是他們兩個,我還很難解釋呢!」

阿黃臉上還是帶著笑,但我聽出了他的安慰。主婦之店裡亂烘烘的,有人聽完歌就走了,但大部份的人還是待在座位裡,吃著還沒吃完的點心,喝著還沒喝完的飲料,抽著煙,在不知所云的音樂和嘈雜人聲中聊天。不知道雨是不是還在下著,希望已經停了,這樣回家的路上才不必淋雨。但也許在這種情況下,我應該淋淋雨,讓自己清醒一下。可是我實在不喜歡淋雨。

「幹,為什麼會這樣?」我看著阿黃,讓他知道我沒事了。「幹,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她是瘋婆?」

「幹,我怎麼知道你一看到她就跟蒼蠅看到屎一樣?」

「是蜜蜂看到花!」郭李糾正他,一邊把兩隻大手擺在屁股後面,做出蜂刺的姿勢,一邊唱了起來:「有一隻小蜜蜂,飛到西又飛到東,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不怕雨也不怕風!」阿黃和劉紹民也加入合唱。

「幹!」

「可是說真的,她真的是今天最好看的一個,你真的很有眼光。」在三個人的笑聲停歇後,劉紹民有點正經地說。

「其實那個王蕙文也還好,就是太瘦小了,不過人不錯。你怎麼認識的?」阿黃問郭李。

「我和她高中的時候都在同一個地方補英文,那時候常常看到可是沒有打過招呼,後來到了成功嶺才發現她是我那班一個人的女朋友,她去看他的時候我們才第一次打招呼,後來就認識了。」

「現在還是跟那個男的…」

「早就沒了。怎麼,你有興趣?」

「問問而已,不要那麼緊張。」

阿黃和郭李一來一往,但兩人都懶懶散散的。那是那種為了避免沈默出現而產生的對話,但在這個時候,四個彼此熟識的大男人坐在一起,那些對話也許只是想讓我覺得好過一些。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好一點,但我也不想裝成我有好過些,我只是抽著煙,看著樓下一桌桌散亂的人,任意念在我腦子裡轉,就像煙頭上冒出來的煙一樣,先濃,然後淡,最後消失。當三個女孩從廁所出來走向樓梯的時候我正在彈煙灰,一回頭她們已經在爬樓梯了。王蕙文走在第一個,姓李的女孩緊跟著她,江宜思在最後面,邊走邊看著舞臺。我看著她的臉,朦朧而美麗,荷爾蒙的力量漸漸又壓過了理智;突然她的頭抬了起來,眼光找到了我們這一桌的位置,看到了我在看她。她接觸到我的眼光,卻仍大剌剌地看著我,讓我心裡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我不願示弱轉開視線,但她的眼光也毫不迴避。我聽到我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感覺到臉上的熱度上升,不斷覺得下一秒鐘就要棄守了。但我終於撐了過去──姓李的女孩回頭和她說話,拯救了我。我回過頭,阿黃他們三個還在聊天,世界也一如往常。我看著面前已經放溫了的、本來已不想再喝的小半杯啤酒,慢慢地把它喝了個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