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們順著中山北路走,走得很慢,一直到文林路口才停下來等公車。一路上我們的話不多,有好一陣子甚至兩個人都沒說話,可是我不覺得尷尬、奇怪,也不想找話說。我覺得很舒服,很輕鬆,那沈默也讓我覺得平靜。我很想去牽江宜思的手,可是我沒有那麼做。

我要送她上陽明山嗎?我要送她到家嗎?當我們站在車站沈默的時候,接下來可能的發展和對過去的記憶在我的腦裡穿梭,最後終於在同一個結論上停下來。我看了看手錶,用再自然也不過的聲音說:

「陪妳等車,不送妳上去了。今天沒騎車。」

江宜思點點頭嗯了一聲,又把視線轉回公車要來的方向。

這和我預料的反應差不多,可是我還是有一點悵然。但若她真的開口要我送她,我會不會答應呢?多半是會的。那接下來呢?真的送完她回家自己就也回家嗎?

公車來了。江宜思沒有說話,和另外兩個等車的人一起往公車走去,一直到上車前,才回頭和我說了聲「拜」。車子很空,她在靠窗的一個單人座坐下,在車子駛離我的視線之前,和我招了招手。我的手早已準備好,馬上也向她揮了揮。我又逗留了一兩秒才離開車站。

禮拜二早上十點的通訊系統,阿黃一直到快十一點才來。他低著頭從後門走進教室,頭髮亂亂的,嘴角還有一粒芝麻。他在我旁邊的空位坐下來,我指指他的嘴角,他才把芝麻抹去。下課後,我們一起去吃飯,在路上他問我:「昨天怎麼沒去?」

「臨時有事。」

阿黃想都沒想:「我鄰居?」我點點頭。

「不是沒了嗎?」

「我沒說還有啊。」

「那你在幹嘛?沒了還在混?真沒了還是…」

「不要問我,我不知道。」

「碰到難纏的了。上過了沒?」

我沒有回答。

「沒上?」

「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那就是沒上嘍?」阿黃迂迴地問。我還是不理他,改變話題地反問:「你們昨天真的去淡水?」

阿黃突然變得很興奮:「去海中天吃完東西就回台北了。昨天你沒去真可惜;我們後來到梁小賓家去,幹,這個娶了可以少奮鬥二十年。你知道她家住哪裡?」

我搖搖頭,可是阿黃還在等,我只好順著他的口氣:「鴻禧?」

「沒那麼屌,不過也差不到那去。她家住一品大廈,我們連副總統的鄰居喔!幹,好大喔,大概有一百坪吧!她家全都到美國去過聖誕節了,只剩她跟她弟。幹!看不出來噢!看起來還蠻樸素的。她家還有佣人房喔,而且佣人房都比我房間大。她的房間搞不好比我們家客廳還大!真是有錢!」

「要不要試試看少奮鬥二十年啊?」

阿黃眼光一閃:「算了吧,哪輪得到我,你還比較有希望。說真的,小公主好像對你有一點興趣噢!」

「小公主?」我不敢置信地看著阿黃。

「對啊,這是梁小賓的新外號,劉紹民發明的。我們昨天一到她家樓下就已經快給她拜了,還有佩槍警衛喔,上去一開門,好像到皇宮一樣。郭李就說:『妳家好像皇宮!』然後劉紹民就說:『哇,住在皇宮裡的小公主!』」阿黃模仿劉紹民的口氣和動作,我忍不住和他一起笑了起來。

「她自己還有一部車,兩門的雅歌LX!其實她上學都開車,是跟我們出來人太多才不開。你昨天沒去讓郭李爽到,坐到小公主的香車。」阿黃的口氣變得不太一樣:「要是你昨天去的話,就是小公主坐你的香車了。」

我開始回想聖誕夜那天的情景,但越要去想梁小賓的模樣,腦袋裡的那個影像就越模糊。說真的,我已經記不太得梁小賓的長相了,可是當時的心情經過這一番回想,又給喚回來了八九成。我心裡有一種霧騰騰的感覺,好像不知道什麼時候在那裡給埋了一顆種子,阿黃的一番話,像澆在種子上的水,一下子讓它抽出了芽,窸窸窣窣地竄了起來。

「二號晚上有沒有空?原班人馬要再去唱一次KTV,搞不好還能讓你看一看皇宮。」

我正要給阿黃一個肯定的答案,他又開口了:「我鄰居,你有沒有跟她先約?」

我的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因為阿黃突然冒出這句話,又像是因為我突然被提醒起還有另外一個人。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不回答。

「你不要忘了在二號之前告訴我就好,」阿黃很諒解地說。

16

我不能等到二號。我要一個決定,一個答案,越早越好。

和阿黃分手後,我找了個公用電話打電話給江宜思。我的腦袋裡突然冒出「破釜沈舟」這個成語,在電話鈴還響著的時候,我輕輕地把它唸出來,好像在講給自己聽:

「破釜沈舟。」

鈴聲終止,江宜思的聲音響了起來。

「妳今天晚上有沒有空?」我開門見山地說。

「我有家教,要九點才下課。」

「九點以後有沒有空?」

「嗯,幹嘛?」

「我去接妳。妳家教在哪裡?」

「要去哪?怎麼了?」

「現在還不知道要去哪,到時候也許就知道了。」

九點整我到了江宜思告訴我的那條巷口,她還沒到。九點十分,她從許多紅鐵門的其中一個出來,快步地走向我。

「要去哪?」江宜思用一貫的口氣問我。

「上來吧。」

她順從地上了車,笑著又再問我一遍:「我們到底要去哪?」

我還是沒有回答,等她坐好便把車騎出巷口,向大路駛去。

我心裡早就想好要到她住的地方去,為了怕她否決,也早就想好不告訴她。她什麼都不知道,讓我帶到哪兒就算哪兒,讓我有一種操控一切的快感。我原來預料她會堅持要知道我們要去哪裡,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一路上都沒有再問。

車子上了陽明山,我想她心裡應該有了底,可是她還是沒吭聲。就快到她住的地方時,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突然閃現在我腦海裡──江宜思的上半身孤伶伶地懸在窗外,她臉上的肌肉橫橫豎豎地動著,她的嘴張張合合;那男人急急地走向摩托車,狠狠地踩動引擎離去。

車子駛過她住的那條巷子,我沒有轉進去。我放任自己漫無目的地騎著,一直騎到陽金公路。在那條路上奔馳了一陣子,我突然回過神來,掉頭往來路駛去。

一路上,江宜思還是沒有說一句話。我轉進陽明山公園,把車停下來,領頭往公園裡走去。

我們總是選在天候最差的時候來到陽明山公園。這次的天氣比上次好些,但也只是下雨與不下雨的差別,氣溫依舊的低,風依舊呼呼地吹。江宜思安靜地跟著我走著。我好幾次想要回過頭看她的表情,每次都忍了下來。氣氛已經被我推到了一個能果斷做決定的狀態,我不想因為回頭看她這種小事,讓局面又軟下來。有個念頭突然在我腦裡一閃,我不假思索,轉向往我們上次去的涼亭走去。

到了涼亭,我拍拍第一根石柱旁的位子要江宜思坐下,然後靠在石柱上看著她。她順從地在那個位子坐下,也抬頭看著我。她看起來很平靜,但她的眼神中有一種凝重的感覺,讓我又想起「破釜沈舟」這四個字。雖然我事前已儘量不去揣想今天晚上可能要面對的狀況,但我眼前的江宜思還是讓我意外。她似乎知道我真正的動機,勇敢地迎視著我,但她的眼光裡沒有挑釁、沒有備戰,反而有我好久沒有見到的平和與感傷。那是當初讓我心跳加速、欣喜不能自抑的一對眼睛;在這一刻又看到這樣的一對眼睛,我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來。我很想轉過身去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避開她的視線,可是在那念頭興起的同時,我的心裡湧起另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讓我不能也不願這麼做。我慢慢在她面前蹲下,伸手握住她疊在膝上的那兩隻冰涼的手,把它們拿到我的面前,呵著氣讓它們溫暖。雖然我的眼光移到了她的手上,我感覺到她仍在注視著我──我抬起頭,她果然還看著我。她的眼裡有一點恐懼,有一點喜悅,還有一點霧氣,像是還不足以凝聚成滴的淚水,薄薄地點綴著她美麗的眼睛。我再也無法壓抑,再也無法裝作平靜,我站起來把她拉進我的懷裡,先是緊緊的摟著她,然後用力地用我的嘴蓋住了她的嘴。

我回到家時,已是一月一號凌晨四點十分。我的四肢冰冷,鼻尖和耳朵都隱隱作痛,可是在裡面我的血脈噴張,讓我顧不得外在世界的溫度。我和江宜思在陽明山公園的那個涼亭幾乎待了一個晚上。夜裡溫度下降,我一直緊緊地摟著她,用自己的體溫讓她溫暖,也用她的身體讓我振奮。因為我的手太冷,所以我只隔著毛衣在她的身上摩娑。當我的手第一次放上她的胸膛時,她反射性地抵擋我,企圖移開我好不容易上壘的右手;而我因為情緒太激烈,不禁一邊啃著她的耳垂和脖子,一邊喃喃自語起來:

「我愛妳……我愛妳……」

我不知道自己把這三個字重複了多少遍,但我感覺到她推阻我的力量越來越小,最後,她把兩隻手停在我的肩背之間,任我的手和臉在她的胸前享受她柔軟的溫暖。

我把熱水器打開,放了一澡缸的熱水,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自己浸到水裡。冰涼的身體剛碰到熱水的時候覺得刺痛,可是刺痛一過,接下來就是說不出的舒服。我的思緒一直無法離開江宜思──她的眼睛,她的臉,她的嘴唇,她的胸,她的背,她的腰……。我閉起眼睛,又再回味一次當時的悸動,忍不住就用手握住了兩腿之間。送江宜思回家的時候,我跟著她上了樓,卻被她擋在門外。在昏暗的樓梯間裡,她靠著門邊的牆,在我不斷親吻她之間喘著氣,一邊想要推開我,卻又因為用力太輕而不像是真的要那麼做。她像蚊吟般地說了幾個字,我沒聽清楚,繼續把我的舌頭往她的嘴裡伸。後來她終於把我推開,喘著氣又說了一遍:

「明天…拜託…明天……」

「為什麼?」我也喘著氣。

她沒有解釋,只是又把話重複一遍,然後垂下了頭。

我又摩娑了好久,才勉強接受了她那認真的態度,目送她從門縫裡溜進去,慢慢地掩上門。現在我用更大的力氣,才把手從自己那裡移開。明天,不,今天,九小時之後,我就要再跟江宜思見面,這一次,我要讓一切的挫折都成為過去,我要江宜思知道我真的愛她,我知道她也愛我,我要她醒悟,面對這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