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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老周覺得很無趣。 其實不光年三十無趣,過年就是一件無趣的事。市面上的繁華和媒體上的歡愉,老周 都感受不到。過年只有一個人,有什麼好過的呢?其他的管理員躲在窗戶只留條小縫 的警衛室裡,抽著煙聊著過年的種種。老周避得遠遠的,就像又一年一度瞎了聾了一 樣,只是做著自己的事。 但其實不那麼裝聾作啞,也沒人會跟老周聊上個一句半句。老周的職稱說是管理員, 其實只是大廈的清潔工罷了。管理員是管理員,他們和清潔工是不一樣的;他們有自 己的制服,有自己休息的地方,雖然沒幾天就要值一次夜,他們還是按時上下班,有 自己的家和自己的生活。可是老周,這兩棟十六層樓高、共六十戶人家的大廈的唯一 清潔工,他的工作就是他的生活,他工作的地方就是他的住處,他就是他的家人,他 就是所有,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 過年不但無趣,還特別討厭。家家戶戶大掃除的結果,是老周有做不完的事要做。從 一入臘月開始,垃圾量就增加了好幾倍,住戶彷彿以為老周是整個清潔隊,不管多大 多重的東西都堆在樓梯間,讓他們每個月付了薪水的清潔工來收拾。垃圾量多了,但 垃圾經常不是垃圾,而是老了、舊了、失去了寵愛、要騰位子給新東西的完好物件。 老周那位於大樓地下室的小房間裡的床、桌子、椅子、電視、電扇、毛巾、熱水壺、 杯子、碗筷、鍋子、瓦斯爐以至他身上的衣襪鞋帽,都是他從垃圾堆裡撿出來的。這 份慷慨沒讓老周沾沾自喜,反而討他的厭。 「浪費!浪費!下輩子都到非洲去做窮鬼!」 就在年三十這天下午,老周還撿了一座檯燈、一把玩具槍、一把檀香扇和幾個盤子回 去。檯燈的燈罩變了形,燈座看起來舊了些。玩具槍本來應該會發出各種噪音的,現 在怎麼按都像啞了一樣。檀香扇斷了兩截扇葉。盤子的邊開了幾個還沒綠豆大的小口。 年夜飯和平常沒什麼不同。老周一樣用小瓦斯爐做了飯,吃完把碗筷洗好,就沒事可 做了。看電視是吃完飯到睡覺之前唯一可做的事,老周天天就這麼消磨時間,今天自 然不例外。老周不知道一件新鮮事正等著他,一個有趣一點的生活,即將因為他的無 心之舉而展開。老周之外的世界也不知道,在這島上這個角落的這個糟老頭,會是未 來幾個月他們夢寐以求想要獲得的解答。 看完新聞和總統新春賀詞,接下來是新春特別節目。老周沒有遙控器,所以新聞是那 一台,特別節目就看那一台的。說是看電視,老周並沒真的專心在看。春節特別節目 除了嘈雜的聲音可以烘托年節氣氛之外,另一個目的是讓打牌、吃東西、放鞭炮和聊 天的人,在略事休息的時候有個視線的落腳處;老周雖然沒事可做,卻也沒辦法違背 這設計,專心一志地看節目。他把那把玩具槍和檀香扇拿來,研究著怎麼樣才能把它 們修好。 很多歷史上重要的事,當初純粹是無意、甚至是莫名其妙底發生的。後世的人懾於歷 史意義,往往把它們的發生想像成電影情節般曲折或命定。人們很難接受重大的變化 會不小心地發生,人們也很難了解曲折多半是人造的;而命定,通常只發生在寵物店 的純種狗和純種貓身上。當老周在研究那把玩具槍的時候,無意中把槍頭指向了電視 ,又在另一個無意中,他搭在扳機上的手指扣了下去。電視裡正在唱歌的一個女歌星 似乎中了彈,突然倒了下去,但是很快地她又站了起來,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這時候,在六十戶人家的這兩棟大樓裡,在甲台播放節目帶的控制室裡,在全國收看 甲台「綜藝大亨除歲特別秀」的家庭的電視裡,人人都看到當紅的玉女歌手何薇笙, 在她的MTV裡仰天倒在地上,隨即又站起來恢復原來的姿勢,繼續在月台上傷心地望 著遠方。她嚅嚅的嘴形和被錄音室修飾過的歌聲並不因為姿勢的改變而停止,這突如 其來的變化因此更為奇幻,像是電腦動畫製造的特殊效果。有許多對這MTV耳熟能詳 的青少年觀眾便對這現象作了這樣的解釋,他們一邊忍不住睜大了眼,露出震驚的笑 容,一邊責怪製作單位和電視台這樣嬉弄他們的偶像。 老周雖然從來沒看過那MTV,卻也察覺了異樣。他覺得是自己造成了這異樣,卻又懷 疑自己有這麼大的能耐,所以很自然地,他對著螢幕又扣了三下扳機。這三記無聲的 子彈,讓女歌星變成了西部片中頑強的惡霸,三度中槍倒地卻仍三度站起身來,繼續 優雅地唱著她哀傷的情歌。所有甲台「綜藝大亨除歲特別秀」的觀眾,不管原來是在 打牌還是放炮,聊天還是嗑瓜子,通通把視線轉向螢幕,看著這新春特別節目中難得 的演出。 這一個晚上,拜電話和人際傳播之賜,甲台輕易地就拿到了收視率的冠軍。當甲台節 目部馬經理家的電話響起時,馬經理正在做一副大三元對對胡的好牌,所以當話筒另 一端傳來「何薇笙倒了」的消息時,他的心裡一震,似乎覺得其他三家有人倒牌胡了。 「不要看了,轉到甲台去!」 馬經理的小女兒看了父親一眼,不情願地退出錄影帶,轉到甲台去。馬經理握著電話 筒,眼也不眨地盯著螢幕;牌桌上的其他三個人雖然有點不耐煩,也不好意思發作, 只好七嘴八舌地討論著上一把牌。但這討論也只維持了不到三分鐘。當演藝圈的大哥 大、「綜藝大亨」的主持人傅斯文一邊訪問香港來的女明星一邊仰天而倒時,所有的 人的不情願和不耐煩都不見了。唯一的例外是馬經理,他對著話筒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搞什麼鬼」,恨恨地看了自己的牌一眼,向眼光剛剛從螢幕轉過來、仍是滿臉驚訝 的馬太太招招手,要她替自己打完這局牌,講著電話離開了牌桌。 除了馬經理之外,在大年夜被叫回電視台的還有節目部的幾個企畫、特別節目的製作 人,以及工程部的李經理和幾個資深工程師。當這群人在控制室裡束手無策,眼睜睜 地看著監控螢幕裡的紅男綠女不時做出同樣難堪的姿勢時,乙台節目部的黃經理和丙 台的梁經理不約而同地在自己家裡欣賞甲台的節目,臉上帶著微笑。 明星們倒地的現象延續到接下來的「歡樂今宵迎金鼠」。開場的幾個蒙太奇,把明星 們從香港、美國、大陸、台北帶到現場,一字排開地站在喜氣洋洋的攝影棚裡。接下 來就像北一女的儀隊表演一樣──從左邊第一個人開始,明星們一邊向觀眾拜年,一 邊波浪般地倒下,形成台灣電視史上最壯觀的賀年場面。黃經理笑岔了氣,邊咳嗽還 是邊笑個不停。梁經理笑得流眼淚,梁太太趕緊拿了盒面紙來,抽了幾張遞給梁經理 後,替自己也抽了一張。老周也覺得很開心,乾乾的笑了幾聲,但聽到自己的笑聲覺 得很不習慣,所以後來只是咧著嘴、堆著笑,卻不發出聲音來。馬經理緊閉著嘴,長 長的馬臉更長了。他盯著監控螢幕,聽著電話筒裡長官、記者、新聞局、明星的不斷 詢問,恨不得把眼前的十幾個螢幕都砸個稀爛。 但這現象在十一點零六分天才小童星亞亞倒地之後霍然停止。一向早起的老周總是在 十點以前睡覺,今天撐到十一點,雖然興致還很高,但兩個眼皮已經沈得抬不起來了 。他關上電視,刷了牙洗了臉,把玩具槍放進個塑膠袋,好好地塞在沙發椅墊的縫隙 裡,懷著一點興奮的餘溫上了床。不到兩分鐘他就睡著了。 這一夜,老周做了夢。醒來時已不記得夢的內容,只依稀覺得不是個壞夢。這一夜, 許多人都做了夢,夢裡大多都帶著些喜氣,甚至帶著些鞭炮味。那些出沒在平常夢中 的怪獸、僵屍、默不出的課文、到不了的終點,都被午夜十二點除舊佈新的鞭炮嚇得 暫時躲了起來。即使最落魄的賭徒,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大好的天牌對子被莊家的猴子 吃掉,也能在一身汗地醒來時,慶幸那只是個夢。 然而昨晚發生的事是不是夢呢?馬經理幾乎一夜沒睡,卻一大早就坐在電視機前,有 點期待,又有點害怕會看到些什麼。他強打精神撐到十點半,正在寤寐之間,電話鈴 響了。話筒那端是企畫劉小姐高亢的聲音。 「經理,快看乙台!」 大年初一的早上,乙台播的是MTV精選,時段差可是成本低,算是排的不錯。馬經理 的運氣不錯,一轉過來就看到「精彩小子」──四個精力旺盛、總是又唱又跳的小伙 子──正在跳一支很奇怪的舞,奇怪而面熟。 馬經理覺得痛快極了,忍不住罵出粗口來,引來了馬太太的白眼。在同一時間,黃經 理卻覺得心口似乎被塞住了,一時竟喘不過氣來。不多久,在朋友家拜年看到丙台節 目的梁經理也有了類似的感覺,久久說不出話。甲台並沒因為其他兩台的加入而豁免 ,但馬經理心裡卻忍不住地舒暢。「這還差不多,哈哈,這還差不多,」他握著遙控 器,遊走在乙丙兩台之間,「天下沒那麼美的事,要死大家一起死!」 漸漸地,整個島嶼都甦醒了。過年的活動還是持續著,但打開電視機的人比往年都要 來得多。他們並不是真的有什麼節目要看,只是不停地在頻道間穿梭,看看能不能有 什麼發現。在四、五十個頻道上巡航是件很辛苦的事,轉一圈下來往往已是五分鐘以 後的事了;即使某一台有什麼事發生,五分鐘後也早已結束了。這個道理大家很快就 領悟了。雖然他們不知道老周沒有第四台,他們還是發現最聰明的辦法,就是固定待 在三台裡的某一台,因為其他任何一台都沒有他們不斷尋找的東西。 現在三台的總經理也不得不暫停年節活動,到辦公室聽取簡報。他們都是大風大浪裡 走過來的人,看過政治團體的抹黑、社會人士的抗議,也經歷過第四台的衝擊、收視 率的危機;他們的鬢髮之際添了些風霜,眉頭的皺痕越來越深,但回首這一路行來的 仕途,展望未來,他們相信每一次的打擊,都像是敲在熱鐵上的錘擊一樣,只會讓他 們變得更堅強,腰桿挺得更直。 甲台的羅總經理出身行伍,行事果決明快,但那一口吳儂軟語總是讓不了解他的人錯 估他。簡報才進行了十分鐘,他就看出工程部門的努力只是不明就裡的掙扎,節目部 的嚴肅和惶恐也只是推卸責任的伎倆。要維持一個總經理的尊嚴,他必須當機立斷, 否則下面的人把他當成阿斗,遲早會騎到他頭上去。於是他清清喉嚨,打斷了馬經理 的話。 「我們這些機器是跟日本人買的是吧?」他看著工程部的李經理。 「是,是日本最大的…」 「叫他們來修。」 三個電視台的默契就像它們的敵意一樣深厚,乙丙兩台在同一個下午也做出了同樣的 決定。要是老周知道小日本鬼子會是得利的漁翁,也許他還寧可看原來的電視節目。 但世界上有那麼多老周不知道的事和這麼多不可預期的事,「要是」兩個字,只是第 三者站在宏觀的角度對歷史的感嘆而已;既然歷史的教訓從來都沒有被記取,「要是 」這事後的感嘆除了情感的作用之外,幾乎是無意義的。 另一個和老周有關(但也沒產生意義)的「要是」是,要是老周看報紙的話,事情也 許又不一樣。才大年初三,以影劇消息見長的明星報就出了四版的號外,在凜冽的早 晨裡熱騰騰地送上了7─ELEVEN的報攤。人們自從大年夜看了異常的電視之後,這才 真正感受到年節歡樂的氣氛,可這歡愉中的那一絲詭異,撩起了他們心中對於一切不 可知忍不住的好奇和敬畏。懷著求籤般的期待,他們渴望著解答。這四版號外沒提出 任何解答,但自己親眼目睹的事件成了新聞,還上了號外,購買的衝動是無法抑制的 。這項創舉是明星報資深影劇記者洪小平越級建議的結果,各地7─ELEVEN催報的電 話是他耳中最優美的音樂,在樂聲中,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超越同儕,向社會名流又邁 進了一大步。號外的念頭也曾出現在與明星報競爭最激烈的和平報影劇版主任袁上為 的腦子裡,但那時他躺在溫暖的被窩裡,摟著熱水袋般的太太,那念頭一閃即逝。一 夜好夢之後,他握著捲成棍狀的明星報趕回報社,一路上不斷地咬牙切齒。 三十年來的相依相偎,是人們如此鍾情於電視的原因。但這情感就像任何一段關係一 樣,是在高潮和低潮的起伏中走過來的。現在,又一次地,人們對電視的情感衝上了 最高潮。他們看電視,他們談電視,他們在一個人出神發呆的時候想著電視,一個滑 稽的夢也能讓他們回憶起電視。而電視,就像嬌羞的小姑娘,對這熱情卻有些遲疑。 玉女歌手在製作人的辦公室裡垂淚。傳播公司成了受氣包的代名詞。電視台的工程師 鬧胃痛。廣告部的人躺在家裡都有客戶電話追蹤,但是他們卻不能露出歡喜的表情, 以免刺激了其他愁眉苦臉的人。不過大局是最重要的。在團體裡,一切以大局為重, 個人的犧牲不光是心理準備,也是必要時的事實。所有的淚,所有的氣,和所有的痛 ,都要往自己的肚裡吞。穿上了電視的制服,就必須帶著光彩。「這沒什麼好笑的, 也沒什麼好怕的。雖然這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我也了解有些同仁受到很大的影響,可 是在試圖解決的同時,我們要用平常心來看待這件事!」 但在羅總經理做完這番訓示之後,更可怕的事卻發生了。晚間新聞裡,不光主播賀冬 清倒了下去,某在野黨的一個縣長,省議會的議長,和執政黨立院黨團的黨鞭都倒了 下去。 甲台大樓裡的每一具電話似乎都響了起來。羅總經理和新聞部王經理躲在貼著「大家 恭禧」的門後,臉色鐵青地回著從各式各樣的部門轉來的電話。三屆金鐘獎得主賀冬 清也綠著臉,知道還不是她發作的好時機,所以只是僵硬地沈默著。新聞局在大過年 裡看到明星出洋相,雖然也盡責地打了幾個電話表示關切,但畢竟還是忍不住和老百 姓一樣在電視前捧腹。明星本就是該娛樂大眾的,黨政首長和民意代表卻不是。新聞 局陳局長身陷在電話陣裡,頭腦卻還很清楚──既然連議長和黨鞭都倒了,這事也不 是不可能發生在院長或總統身上。可是這事絕不能發生在院長和總統身上。要完全杜 絕這可能性,只有一個辦法。要做就馬上做。 人說「心念如電」,也許尚不足以形容陳局長這一個晚上的思維。第二天中午,當三 台播報午間新聞的時候,人們突然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民國五、六十年代的交接處。帶 著淺淺酒窩的女主播,或是斯文端莊的男主播,都放慢了播報的速度。他們直視著鏡 頭,告訴觀眾總統和政府首長的最新動態,配合著新聞的內容,畫面的左上方或右上 方會出現一幀元首或首長的肖像,直到該則新聞結束。只有像火車票一票難求或嶺南 派畫家新春聯展這樣的新聞,才會出現攝影記者拍攝的現場畫面。事實證明陳局長的 判斷是正確的:出現在丙台新聞中的某在野黨立委──也是當天出現在三台午間新聞 中位階最高的政界人士──在發表他對油價醞釀上漲的看法時,總共倒下了三次。 電視新聞突然成了一片淨土,這變化連老周也發現了,但他毋寧是欣喜的。雖然不能 再手刃他所討厭的那些政客和賣國賊,但那些跳樑小丑,還是眼不見為淨。但還有些 人是沒辦法眼不見為淨的──比如辦選美的大色狼;比如就住在老周樓頂的樓中樓, 喜歡參加慈善義演出風頭,其實為人刻薄的大企業家;比如也拿過三屆金鐘獎,號稱 全島最優秀的新聞主播,講話極快卻螺絲不斷,讓老周聽不懂他在報什麼的乙台主播 ;比如所有出現在新聞裡作秀,讓老周就是看不順眼的人……。所以老周還是握著他 的槍,不管是看新聞,還是其他節目。 老周的心聲,電視台聽到了。從第二天起,電視新聞的攝影記者成了全國最令人豔羨 的工作,坐領乾薪卻不必做事。終年孜孜於工作的當家主播們不約而同地也都度假去 了。現在主播台是個公開的園地,不論是自信滿滿、只恨機運的資深記者,還是三個 月前才考進電視台的新手,都在三位新聞部經理的堅持下,次第坐上了主播台。這些 新秀有的很緊張,螺絲不斷,有的落落大方,有大將之風;不論他們的表現如何,體 諒的觀眾都是包容的,甚至鼓勵的,他們用信件和電話表達他們的支持。一個明眉秀 目、口齒清晰、笑容甜美、剛從學校畢業、連老周都很喜歡的小女孩,就這樣建立了 她未來七年新聞主播生涯的基業,後來成為一個成功的企業家族的女主人。 然而總地而言,電視新聞沒有了採訪畫面,是變得難看了。失之東隅的要收之桑榆, 新聞以外的節目不但在理論上要擔負起整個電台的生計大任,事實上它們也確實做到 了這一點。不過這一開始是有點尷尬的。每個誠心認為自己是電視台一份子的人,都 經歷了潦倒婦人初次下海、用道德上不應該的方式換取金錢的羞慚之感。但時間能治 療一切;經驗與荷包都豐厚後,婦人自然就不再羞慚了。 時間也具有麻痺的作用。過完元宵之後,人們看到螢幕裡的人倒下時,已不再那麼興 奮。當然他們還是按時聚集在電視機前,收看命中率同時也是收視率最高的幾個節目 ,只是他們的笑聲不那麼嘹亮,注意力也不那麼集中了。正月二十二,老周在他的床 下面發現了一個螞蟻窩,煙燻帶火燒,花了一個晚上才把它弄乾淨。這是開年以來, 人們第一次看到一個屹立不倒的電視。或許是失去了才會覺得珍貴,那一天人們在電 視前急切地等待著、尋找著,直到過了晚上十點,才失望的離開三台,重新回到在頻 道上流浪的生活。第二天清晨和煦的陽光喚醒了人們,也給人們帶來溫暖和希望── 果然在晚間新聞的時候,乙台戴著金絲邊眼鏡,力圖塑造專業形象的代打主播,在把 偷渡客「藏有九0手槍」報成「藏有九十把手槍」,把「橋梓」唸成「橋辛」,並在 新聞結束時說出「稍後接著我們要繼續看看的是接下來明天的天氣會是怎麼樣的呢」 之後,終於倒了下去。雖然電視機前的觀眾還不至於發出喝采聲,但他們鬆了的那口 氣,的確把每一家的電視螢幕都呵霧了。現在儘管他們還是看得有點心不在焉,他們 的心裡卻踏實多了。 老周一直以為自己是電視節目變化後的唯一觀眾,直到有天碰到四十號十一樓的張太 太,才知道整個兩棟大樓也都享用著他的節目。在老周心目裡,張太太是兩棟大樓裡 唯一的好人──當然四十號五樓之一的吳老師和四十二號七樓的林太太也不錯,她們 都會在過年的時候塞一個紅包給老周;林太太甚至中秋節還會再給老周一個紅包。但 張太太是唯一一個看到老周會打招呼、說說話,不把老周當下人的人。也只有拿張太 太的紅包,老周是恭恭敬敬地用兩隻手,並且還鞠一個四十五度的躬。 「你最近有沒有看到那些怪電視?」張太太等電梯的時候看到老周,跟他打了聲招呼 ,又隨口問了他一句。 老周很意外,甚至有點吃驚,「啊」了一聲,卻不會回話。 張太太以為他沒看,於是跟他形容著電視裡的人怎麼樣仰天而倒,電視節目現在怎麼 樣有趣,她的小兒子怎麼樣喜歡模仿電視裡的人,報紙上怎麼樣整天都是電視的新聞 。老周聽著,心裡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大概那個叫克拉克的美國記者聽到一個母親 敘述她的兒子如何被超人拯救時,心裡也有類似的感覺。也像克拉克一樣,老周只是 帶笑聽著,沒有說出隻字片語。 電梯來了。「真有意思,你一定要看。不知道他們怎麼弄的!」張太太進了電梯,還 不忘提醒老周。最後一句,卻是關了門後的自言自語。 從這一天起,螢幕上倒下去的人又多了起來,同時兒童節目也加入了新聞、八點檔、 綜藝節目和民間故事的行列。想到還有別人也在看他的節目,老周的感覺是複雜的。 一方面他覺得自己掌握了電視明星的生殺大權,是個有份量的人,另一方面,他又不 能否認這個有份量的人只是個住在地下室、沒人理睬的清潔工的事實。有時候他甚至 會突然害怕起來,「萬一他們知道是我,會不會把我抓起來?」 這份憂慮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調查局早在初四就成立了專案小組,經過一個月不 眠不休的調查,已經掌握了一個有組織的特定對象;現在他們持續進行著蒐證的工作 ,待證據更充分後,便要展開約談。調查局洪局長每個禮拜都向總統府匯報一次,但 對外界卻毫不露口風。在這個位置上做了六年,他深深了解有低調的過程才會有精彩 的偵破,若是邊調查邊張揚,只會惹來立法院甚至監察院不必要的干擾。 就在同時,一股風潮緩緩從島嶼的南部吹了上來。具有海島民族冒險性格的人們發明 了一個遊戲:他們每天挑一個節目,猜測節目裡倒下的人數,更複雜一點的連倒下的 次數也列入計算。隨著寫了數字的小單子交到組織者手中的還有一小筆錢──猜錯的 人不再拿回那筆錢,猜對的人可以拿到數倍的獎勵。簡單的規則,簡單的遊戲,自然 到處都受歡迎。一些銷售量不大但心思縝密的報紙為了服務讀者,每天都在電視節目 表上列出密密麻麻的數字,供遊戲者沮喪或歡欣。這遊戲還帶動了開春以來的經濟, 連一位農村出身的立委都在非公開場合不只一次地表示,「農會應該好好學學!」 但有人從這其中看出了更大的意義。在一個略帶暖意的星期天上午,眼看教友們渙散 著精神,甚至還帶著睡意,慈光堂的呂牧師沈痛之餘,做出了他近年來最精彩的講道。 「相信大家都有注意到最近的電視節目起了很大的變化。很多人跟我說起這件事,都 覺得這很有趣。事實上,今天我要告訴大家,這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呂牧師知道什 麼地方該加重語氣,什麼地方該沈默片刻,「這是神在示警。」 聽眾們清醒了,全神貫注地望著他們所景仰的牧師。是的,這是神在示警。是的,社 會上充滿了亂象。是的,人們不知懺悔贖罪反而離神越來越遠。是的,神是要藉這個 機會讓人們知道祂的存在,知道自己的罪行,知道一切的不義之行都該立刻停止,要 誠懇地懺悔以獲得救贖。是的,是的,要不是呂牧師領悟了神的用意,這啟示錄還要 被人誤解呢!當悠揚的風琴聲奏起時,教友們發自內心地讚美神,那出奇優美的歌聲 感動了每一個歌者──原來洗滌了自己的心之後,每個人都能唱出這樣潔淨的歌聲! 連路過的人都發現了慈光堂的聖歌不一樣,他們三三兩兩地駐足門外,聆聽從窗戶裡 飄出來的天籟。禮拜結束後,行人裡的一個少年甚至看到一道慈光從緩緩推開的教堂 大門中射出,像為教友們鋪了一道金色的地毯。這少年後來皈依了天父,並在十六年 後成為一個像呂牧師一樣的好牧師。 容或有不同的化身,宇宙的主宰顧念世人的心是一樣的。每一種宗教的領袖都就電視 的啟示對人們提出了剴切的勸導,他們慈藹的面容和寬容的心,即使是無神論者看了 ,也不禁要對他們的話語深思。但也有幾個具有預知能力的宗教導師看出這是末世的 預兆,冷靜地吩咐信眾準備後事。這些教誨像水波般地在社會上向外擴散,於是辦理 移民業務的公司開年大吉,股市、房地產和建築業卻一蹶不振。 然而日本的專家還沒有找出原因,調查局還沒破案,世界的末日也還未來臨,那有人 愛、有人恨,有人癡迷、有人厭惡的畫面,卻在四月初一個雷電交加的暴風雨之夜後 ,永遠從電視螢幕上消失。頭一兩天,人們以為電視只是暫時失常,還耐著性子等待 ;但日子一天一天、一個月又一個月地過去,電視裡的人不但仍屹立不搖,甚至還更 忘情地唱歌舞蹈,更誇張地表演唸稿,像是要彌補那失去了近三個月的歡顏。觀眾們 雖然失望,也只得無奈地接受現狀,就像多年來他們總默默地接受電視攤在他們眼前 的一切一樣。人生苦短,人們的耐性和記性也都不長。當夏天來臨時,人們只依稀記 得春天的時候作了一個夢,夢裡似乎有件大喜大悲的事,可是到底是什麼事,沒有人 說得清楚。 也是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四月初夜晚,老周在睡夢中安詳地去世,享年六十九歲。當兩 棟大樓傳出陣陣垃圾發酵和腐爛的味道時,一個管理員這才發現了老周的遺體。生老 病死在這春寒料峭的島嶼就像四季變化一樣的尋常,沒有人會為秋天的落葉掉淚,自 然沒有人會為陌生的生命結束而哭泣。管理委員會迅速地處理了老周的後事;他們把 老周那小房間裡所有的東西──包括那台新力牌十九吋木框電視和那把玩具手槍── 都送進了垃圾場,剷平了三夾板的小木房,替住戶添了四個停車位。這四個寶貴的停 車位讓兩棟大樓裡每戶人家都喜孜孜地,忍不住猜測誰會是那四個幸運兒。沒有人知 道他們失去了什麼。這世上沒有一個人知道。